笃公刘
金乌在天上来回飞了数趟,公刘和他的部族跋涉了不知多少个日夜

金乌在天上来回飞了数趟,公刘和他的部族跋涉了不知多少个日夜。

他们时而登上山顶远远眺望,时而下行平原细细勘探。公刘和部众摸索着这广大的土地,好似触到故乡北豳新苗下潮湿的泥土,青草腥气涌进记忆,又从眼睛里流出来。

出发时大包小包准备的干粮快要吃尽,豪情壮志也消磨在酸疼的脚底板下。公刘身后的青年阿甲饥肠辘辘,从背后抽出弓箭。这把弓箭是他用坚韧的树枝弯折而成,绷着粗绳,抖一抖,哗啦啦响。

阿甲仰头叫:「莫不是要饿死俺!不如让我把天上那只大鸟打下来,烤来尝尝!」一扬手,最后一支石镞霍然射出——

金乌眼睛滴溜溜一转,翅膀收拢,直挺挺倒栽进地平线。石镞只来得及擦落它的尾羽,飘落的金色羽绒化成点点繁星。阿甲仰天长叹。

阿乙充耳不闻,他直觉有一根干草从他喉咙眼刺溜溜往上探,不由得嘶哑道:「我们的酒在哪里!我们的肉在哪里!」

北豳故乡,粮谷积满仓库,人类和植物一样幸福,爱情和雨水一样珍贵。在这里,只有飞来飞去惹得人心里跟着嗡嗡乱的金乌,只有咧了无数个小嘴巴不停喊疼的脚底板!

忠厚老实的公刘老汉啊,缓缓转过身来,眉头隐隐跳动着火光:「你们哪,不要吵,不要吵。」

金乌飞出,三足牢牢掐进公刘肩头,莹莹光芒照亮老汉脚边的溪水。公刘沿着溪水登上高高的山岗,抓起一把泥土,四下撒落,散出比北豳新土更腥更香的气息。公刘低垂的灰白眉毛轻轻上扬了一下,脸上纵深的沟壑填满艳艳火光:「我们的新家,就是这里了。」

落在后头的阿乙凝视缓缓流动的溪水,喉咙动了动,转头呸一口唾沫在地上,踩了又踩。他拿出一劈为二的葫芦,跪在溪边,小心翼翼盛起一瓢。甘甜的溪水冰凌凌似公刘的目光,箭一般扎在胃里,激得阿乙浑身一激灵。

没了石镞的阿甲,赤身肉搏,打来一头半死不活的小猪。阿甲胡乱料理一下,把猪肉烤熟,吃起来暖洋洋的,安人肺腑。众人分而食之,喜气盈面,纵声放歌。

吃饱喝足,四下漫步,蓝天从绿原上升起,白云朵朵,南边高高的山岗位置正好。

阿甲阿乙又笑嘻嘻来哄公刘:「老汉,选得好!选得妙!从此你就是我们的首领!」男男女女手脚一摊,滚在地上成一团团的蒲公英,风一吹散满山岗,落地生根。

「我们不如躺下,看那白天,白云!」阿甲阿乙又哄公刘。公刘瞥他们一眼,摇摇头。

公刘衰弱得不成样子,叹息一声,垂手佝偻腰,树皮纹路交错在手掌心。他拾起树弓,吐露幽幽的火光:「阿甲,你随我来。」

阿甲忙着用葫芦瓢盛来甜甜的溪泉,开怀畅饮。阿乙的舌头黏在了牛羊好肉上,差一点一起吞进胃里。他俩含含糊糊咕噜了一声。

公刘背着手继续踱步,从他撒落泥土的地方走下去,一步两步三步,一尺两尺三尺,这块田地方寸有一百步,分给阿甲耕种黍苗。那方中央的田地更大,留作公田。公刘每量完一块土地,就在他长长的胡子上打个结。一百步的打一个大结,五十步打一个小结。胡子打结的速度,从一秒两秒变作浮生将尽的五十九岁,六十岁。公刘的脚步渐渐凝滞了,金乌在他头上飞翔着来回数趟,日夜交替数息。他的汗水落进田地里,嫩嫩的小苗参差不齐,如阿甲阿乙长短不一懒懒散散的号子。

阿甲阿乙睡了长长的一觉,取了烤肉来找公刘。老人斜靠在巨石下,握着阿甲残破的树弓,手边是打制到一半的砥石。可是,眼下的老汉凝定如巫师的木偶。一点火光,淡淡跳跃在褐色的指尖,渐渐熄灭了。

「公刘啊! 公刘!」阿乙大声呼喊起来。

「公刘啊!公刘!」阿甲箭步上前,不敢碰触,跪在旁边压抑着发抖。

阿乙呆呆地伫立在那里,手里的烤肉凉成公刘冰冷的鼻尖。阿甲看着公刘修补到一半的弓箭,梗得慌,好似金乌堵在心房,翅膀砰砰撞击着他的胸膛要逃出去。那一瞬,阿甲的灵魂被金乌撕开,流泻成闪闪烁烁的星光。星光漫天下,公刘和阿甲阿乙,都只是宇宙里不足挂齿的苇草,飘荡荡,瘦棱棱。

阿甲从皮毛衣服里走出来,赤着上身把公刘的血肉和火光,一起锤进石胚里。他吐出一口半人高的浊气,迅速瘪下去。阿乙接过阿甲打制出来的砥石,在上面研磨抛光。精良的石镞在黑夜里闪闪发光。美玉琼瑶,盛装华服。周人的迁居大业,他们继续经营着,招来阿丙阿丁阿戊阿己阿庚阿辛——— 金乌停落了好几次,从来没有叫他们拿去烤了吃。

须发皆白的阿乙拿着焕然一新的石镞,和族人讲述着迁居豳地的故事:「这是我们牺牲了两条人命打出来的新石镞。」

黝黑狂野的青年们围在庄严的阿乙身边,来回传看石镞,崇敬不已。当年的阿甲阿乙阿丙阿丁,一定和他们一样威武雄壮,列成方阵,整整齐齐跟着公刘前进。他们一定是背着金黄雪白的黍米,挎着光彩四射的弓箭,跃进广大的豳地,卷起纵横万里的凌厉长风。一路上甘甜苦辛,风霜雨雪藏进山川河流,膏沃田野片片翻新。等到春风十里回大地,又是草木葳蕤鸟雀鸣。周人的大业啊,从此奠定!

后来召康公对着周成王击节而歌:

笃公刘,匪居匪康。廼埸廼疆,廼积廼仓;廼裹餱粮,于橐于囊。思辑用光,弓矢斯张;干戈戚扬,爰方启行。

笃公刘,于胥斯原。既庶既繁,既顺乃宣,而无永叹。陟则在巘,复降在原。何以舟之?维玉及瑶,鞞琫容刀。

笃公刘,逝彼百泉,瞻彼溥原,乃陟南冈,乃觏于京。京师之野,于时处处,于时庐旅,于时言言,于时语语。

笃公刘,于京斯依。跄跄济济,俾筵俾几。既登乃依,乃造其曹。执豕于牢,酌之用匏。食之饮之,君之宗之。

笃公刘,既溥既长。既景廼冈,相其阴阳,观其流泉。其军三单,度其隰原。彻田为粮,度其夕阳。豳居允荒。

笃公刘,于豳斯馆。涉渭为乱,取厉取锻,止基廼理。爰众爰有,夹其皇涧。溯其过涧。止旅廼密,芮鞫之即。

谁又知道,天上的金乌,一直在等着,等着。三十年过去了!三百年过去了!三千年,三万年——「公刘」在人们柔软的嘴唇间碰撞得久了,获得新生,连同灼灼不灭的金乌,一起刻在坚硬的天幕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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Written by 加一条鱼 on 03 November 2017